中国文化传统不可诬——愚者千虑：《启蒙者之蒙》(其二)(钭东星)

由孔孟所总结创立，

比古今中外任何监督制约君权之法，

都更直捷、

及时而有效；

孔子之教仁智勇之君子、

孟子之大丈夫，因为非具此德才不敢忠谏也。秦之君权政制二千年，正是靠仁义抗争权势，得 免无数生民

之祸。直至毛公厉行列宁的权力金字塔论，才改行君为个人独裁、臣为驯服工 具、谏者死罪的恶制，君臣

之间只有纪律统制，无理可讲矣。刘宾雁沉痛写《第二种忠诚 》，不知乃国史第一义之忠爱也！《庄子》

绝仁弃义曰：“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 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夫天地至神矣，而有尊卑先后之

序，而况人道乎！”（《天道 篇》）《荀子》以“忠顺而不懈”为臣道（《君道》），特别教唆事暴君须

“崇其美，扬 其善，讳其恶；言其所长，不称其短”，以固宠保禄为《臣道》。其徒韩非论君臣关系尤露

骨：“主卖官爵，臣卖智力。”（《外储说右下·说二》）“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

穷其名（永远英明正确）。”（《主道》）“君通（精通自如）于不仁，臣通于不忠（绝对听从 ，不必真

诚），则可以王矣。”（《外储说右下·经二》）“为人臣常誉先王之德厚而愿 之，是诽谤其君者也（厚

古薄今罪）。”（《忠孝》）而儒言君臣建立在人格平等上：“ 友，君臣之道也??不义而加诸己，不受

< br>也。”

（《郭店楚简·语丛·三》）两家论君臣关系，势如水火。可叹启蒙者蒙在 鼓里放言高论：儒法“都

是尊崇绝对皇权。”将列宁“铁的纪律”也算到孔儒账上！一生 吃足苦头，还不明白毛公发动批儒捧法的

“必要”“及时”！

孔子反对“攻异端”，孟子“息邪说”。任何思想家都要证明己说为正，异说为邪，展开 辩驳，接受实践

考验，

以利公众鉴别。

孔孟当然也有权驳斥异端邪说，

这同古今利用权势禁止异议的思想专制，

是两码事。

汉武始尊经，《汉书·艺文志》将儒家列在“经”下“子”类之首， 诸子各家同视为“王官之学”的支流。

“异端”指儒家经学内部各种离正道而偏一端的派 别，是正宗国学的权威解释。孔子流落不遇时旁观看客

的不断讥嘲，始终只彬彬有礼地表 白，不作反驳，弟子全实录在《论语》。“学为己”，不争胜，是孔门

风范。举世思想家 ，只有仲尼达到“至德以为道本”（《周官》）的境界。故后来《老》《庄》的恶毒毁

谤 ，《商》《韩》之凶残诛灭，《荀子》要求“圣王起，必先诛子思、孟子之奸言”而后诛盗贼（思想罪

儒者读而不禁。汉武独尊五经不是尊孔孟，朝廷当权几全是刑法之学。东汉王充作《 儒增》《问孔》《刺

孟》

一系列专驳经传之妄，

盛传于世，

儒者置之。

魏晋名士以非圣毁法之怪诞言行 为时人追捧，无人言禁。

南朝君臣佞佛成风，不理国政，教世出家遗国，儒士乃起而与佛 、道辩，从人生目的直争到形上道元。总

之，儒佛道三路、诸子各家、儒内各派，从汉唐 至明清始终平等辩论，社会自由选择，从无“孔子独尊，

禁锢天下思想”的法令与事实。 正因“君子不争”，所以五四一打即倒，连胡适都奇怪：怎么如此“不堪

一击”？

孟子“息邪说”，由于邪说诬民与暴行残民交作，仁义路绝，必将“ 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

不得不辟邪说斥暴行，“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滕文公下》）我常想：孔孟救民之教的现代意

义，实比古代更迫切！孔子一心“修 己以安百姓”，能容非孔诸说；打孔派却从五四到今，绝不容天地间

有仁心义士存在！百 年谤孔风源在北大，集结五四成果的北京大学哲学系编、

1974

年版《论语（黑）批注

（红）》（可作批斗判刑依据）宣判曰：“孔老二坚持复辟，反 对变革，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复辟狂、政治

骗子、大恶霸！”（《前言》）禁锢天下自由思 想的是孔孟、还是打孔派？要睁开眼看事实！

孔子传世的教言 虽多，其核心则简明：不论治人君主与教人君子，凡事心欲“仁”、行有“义”而已，几

千年无人不晓。可很怪，从五四、鲁迅、文革至今写了无数咒骂文字，都东扯葫芦西扯瓤，全躲开仁义纠

缠其它（鲁圣《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最典型），用辱骂代替论战。只有毛公借来马克思“阶级分析 ”，敢

言

“对阶级敌人决不施仁政”

！

几代横扫

“封资修”

的红卫兵，

奉为至宝。

近三十年改行以

“资修”

反

“封”

，

独唱“私富 至上论”，阶级对立空前严酷，却怯言“阶级”了；批孔一旦失去阶级理据，就沦为瞎扯，动

辄背鲁圣语录当虎皮，吓唬世人。孔学精义尽在董仲舒对汉武帝讲解的二语中：“仁者，爱人非爱己也；

义者，正我非正人也。”

（《汉书》本传）真有本事批孔，就得从这 二字入手，别横生枝节。百年文化人，

专靠贩卖各式主义吃饭，观其实行，无不病民；而 后知“主义”也者，无非以我为主整人（古圣今民）挑

刺之主意也。乃悟鲁迅之师章太炎 《答铁铮书》之深中世病：“徒知主义之可贵，不知中华之可爱！”

< br>至于董仲舒以天道下贯人道的“大一统论”，融铸百家，修正荀卿以君权按尊卑分配权与利、“制天而用< /p>

之”的君主实用主义，体系庞大，非三语两语能明。张“天”于“天子”头上监督之，防止 君主独断，以

道压势之意，明不可诬。单挑“天”字批判“至高无上”“神学品格”，是 五四唯科学主义的陈言，早已

过时 。

批孔家也生死在

“天”

之下，

至高无上是事实，批不下天来。

天不言而运化有道，

< br>“天道”

是什么？

则言人人殊耳。

《诗》

《书》孔孟言天生民爱民，是人君保民的最高榜样。

《 易·序卦》言天有阴阳之道，

人立为仁义之道，是道德本源。墨子、董生着重明“天正天 子”的监督权。道法家则从“天尊地卑”引申

君尊臣卑的绝对统治权。《老子》说天是孙 子：“自然”生“道”，道生天地。《庄子》之天是无人心之

气流，人修到无情无己、齐 生齐死，可逍遥于随元气而变的境界。道教三十六洞天、佛说三千世界，可弗

论。宋儒谓 天是理之“本体”，曰天理，气为身之来源，有人欲，天与气之别，遂成理与欲相克。独咎董

生之“天”，是迷信《毛选》不读古书，知识眼界，依旧笼罩于雄文四卷之内。

< /p>

到了唐代，从一篇拙诗中摘出“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二句论全部文化之“主义”，可见启 蒙之苦心。有

唐三百年间，无问富贵贫贱与男女老幼，各极才智、自抒性情，竞相以佳句 传诵为荣，作者读者皆无主义

亘胸，诗佛、诗仙、诗圣并仰，各流派争妍，真如群星丽天 也！唐音之自由繁荣，不独国史上盛况空前，

即在世界史上也只此一朝。此诗为中唐韩愈 写，有背景。安史乱后，藩镇割据，三教争衡，朝廷不振，韩

愈欲以古文复古道，振作大 唐。写了十首摹拟古圣心态的《琴操》，其五题为《拘幽操》，自注“文王羑

里作。”周 文王是殷纣王治下的一位诸侯，因贤遭忌，关在黑牢。其心情，当然是韩愈推测的。前八句言：

< br>牢内目无所见，耳不闻声，昼夜无日月之光，连自己“为死为生”也闹不清。写“幽”字入神。末了突然< /p>

冒出：“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纣）圣明。”莫名其妙。后人捧的、驳的、辩的，都难 信。韩愈如果

是韩非，就顺理成章了：费仲劝纣王：“西伯贤，百姓悦之，诸侯附之，不 可不诛；不诛，必为殷祸！”

纣王顾虑：

贤何可诛？费仲言：< /p>

“冠虽敝，

必戴于头；

履虽五采，

必践之于地。

??且主而诛臣，

焉有过！

”

（《外储说·左下》）昌黎先生以复兴儒道为己任，而儒以桀纣为 暴君之元恶大憝（

du

ì），“圣”“罪”

必非正常用意。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系此诗于元和十四年，是年宪宗帝迎凤翔寺佛骨（已出土陈

西安博物馆）入禁中礼敬，群臣市民若狂，灼身体施珍贿满路，几罢朝罢市。韩愈厌恶，立即 上表痛斥：

帝王求永生而夭殇，农工佞佛而逃税。宪宗反应也快：“一封朝奏上九天，夕 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朝除

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忠谏勇气，愧煞几千万中共党员。 执政求情，皇帝改死罪为贬潮州刺史。到贬

所后上表检讨“狂愚不敬”。在诗中又坦白： 说得臣可怜见，可以早点被谅解调回京。（《路傍堠》诗）

估摸文王敬君比自己尤谨、责 已更严，当年幽禁该有此“呜呼”二句吧？诗人咏古，不离自身，现代也一

样。早已被后 人揭破：

“深求圣人，转失之伪。”

（袁枚《随园诗话》）拔高 文王，结果更坏，同《诗·大

雅·荡》中七斥殷纣之“文王曰”、《易·革卦·彖曰》：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

人。革之时（适应时代）大矣哉！”全违悖 了。天下只读《易》《诗》为正经，不拿韩诗败笔作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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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来天下无数请罪书的“万岁”，是专制恶果，非专制起因！现代学者竟将囚徒“臣罪”“王圣”以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