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纾的翻译
——
钱锺书
汉代文字学者许慎有一节关于翻译的训诂,义蕴颇为丰富。<
/p>
《说文解字》卷六《口》部第二
十六字:
“
囮,译也。从
?
口
< br>?
,
?
化
?
声。率鸟者系生鸟以来之,名曰
?
囮
?
,读若
?
譌
?
。
”
南唐
以来,
“
小学
”
家都申说
“
译
??
< br>就是
“
传四夷及鸟兽之语
”
p>
,
好比
“
鸟媒
p>
”
对
“
禽鸟
”
所施的引
“
诱
p>
”
,
“
譌
”
、
“
讹
”
、
“
化
< br>”
和
“
囮
”?
是同一个字
[1]
。
“
译
”
、
“
诱
”
、
“
媒
”
、
“
讹
”
、
“<
/p>
化
”
这些一脉通连、彼此呼应的意义,组
成了研究诗歌语言的人,所谓
“
虚涵数
意
”(manifold meaning)
,把翻译能起的作
用、难于避
免的毛病、所向往的最高境界,仿佛一一透示出来了。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
“
化
”
。把作
品
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
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
出生硬牵强的痕迹,
又能完全
保存原有的风味,
那就算得入于
“
化境
”
。
十七世纪有人赞美这种造诣的翻译,
比为原
作的
“
投
胎转世
”(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
,躯壳换了一个,
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
[2]
。换句话说,
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象译本,
因为作品在原文里决不会读起来象经过
翻译
似的
[3]
。但是,一国文字和另
一国文字之间必然有距离,译者的理解和文风跟原作品的内
容和形式之间也不会没有距离
,
而且译者的体会和他自己的表达能力之间还时常有距离。
从<
/p>
一种文字出发,积寸累尺地度越那许多距离,安稳到达另一种文字里
[4]
,这是很艰辛的历
程。一路上颠顿风尘,遭遇风险,不
免有所遗失或受些损伤。因此,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
地方,在意义或口吻上违背或不尽
贴合原文。那就是
“
讹
”
,西洋谚语所谓
“
翻译者即反逆
者
”(Traduttore traditore)
。中
国古人也说翻译的
“
翻
”
等于把绣花纺织品的正面翻过去的
“
翻
”
,
展开了它的反面。释赞宁《高僧传三集》卷三《
译经篇
·
论》:
“
翻也者,如翻锦绮,背面俱
花
?
但
其花有左右不同耳
”
,这个比喻使我们想起堂
< br>·
吉诃德说阅读译本就象从反面来看花毯
(es
como quien mira los tapices flamencos por el reves
)[5]
。
“
媒
”
和
“
诱
”
当然说明了翻译在
文化交流里所起的作用。
它是个居间者或联络员,
介绍大家去认识外国作品,
引诱大
家去爱
好外国作品,仿佛做媒似的,使国与国之间缔结了
“
p>
文学因缘
”[6]
。
彻底和全部的
“
化
”
是不可实现的理想,某
些方面、某种程度的
“
讹
”
又是不能避免的毛病,于
是
“
媒
”
或
“
诱
”
产生了新的意义。翻译本来是要省人家的事,免得他们去学
外文、读原作的,
却一变而为导诱一些人去学外文、
读原作。<
/p>
它挑动了有些人的好奇心,
惹得他们对原作无限
< br>向往,
仿佛让他们尝到一点儿味道,
引起了胃口,
可是没有解馋过瘾。
他们总觉得读翻译象
隔雾
赏花,
不比读原作那么情景真切。
歌德就有过这种看法,
他很不礼貌地比翻译家为下流
的职业媒人
(U
ebelsetzer sind als geschaftige Kuppler anzusehen)
——
中国旧名
“
牵马
”
,因
为他们把原作半露半遮,
使读者想象它不知多少美丽,抬高了它的声价
[7]
。要证实那
个想
象,
要揭去那层遮遮掩掩的面纱,
以求看得仔细、
看个着实,
就得设法去读原作。
这样说来,
好译本的作用是消灭自己;它把我们向原作过渡,
< br>而我们读到了原作,
马上掷开了译本。勇
于自信的翻译家
也许认为读了他的译本就无需再读原作,
但是一般人能够欣赏货真价实的原
作以后,
常常薄情地抛弃了翻译家辛勤制造的代用品。
倒是坏翻译会发生一种消灭原作的效
力。拙劣晦涩的译文无形中替作品拒绝读者;
p>
他对译本看不下去,
就连原作也不想看了。这
类翻译不是居间,
而是离间,
摧灭了读者进一步和原作直接联
系的可能性,
扫尽读者的兴趣,
同时也破坏原作的名誉。
法国十七世纪德
·
马露尔神父
(Abbe de Marolles)
的翻译就是一个经
典的例证,
他所译古罗马诗人
《马夏尔的讽刺小诗集》
p>
(Epigerams of Martial)
被时人称为
《讽
刺马夏尔的小诗集》
(Epigeram
s of against Martial)[8]
。许多人都能从自己的阅读经验里
找
出补充的例子。
林纾的翻译所起的
“
媒
”
的作用,已经是文学史上公认的事实
[9]
。他对若干读者也一定有过歌
德所说的
“
媒
”
的影响,引导
他们去跟原作发生直接关系。我自己就是读了他的翻译而增加学
习外国语文的兴趣的。<
/p>
商务印书馆发行的那两小箱
《林译小说丛书》
是我十一二岁时的大发
现,带领我进了一个新天地、一个在《水浒》
、
《西游记》
、
《聊斋志异》
以外另辟的世界。我
事先也看过梁启超译的《十五小豪杰》
、周
桂笙译的侦探小说等等,都觉得沉闷乏味
[10]
。
接触了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我把林译里哈葛德、欧文、司各特、迭更司的
作品津津不厌地阅览。
假如我当时学习英文有什么自己意识到的动机,<
/p>
其中之一就是有一天
能够痛痛快快地读遍哈葛德以及旁人的探险小
说。四十年前
[11]
,在我故乡那个县城里,小
孩子既无野兽电影可看,又无动物园可逛,只能见到
“
走江湖
”
的人耍猴儿把戏或者牵一头疥
骆驼卖药。
后来孩子们看野兽片、逛动物园所获得的娱乐,我只能向冒险小说里去追寻
。因
为翻来覆去地阅读,
我也渐渐对林译发生疑问。我清楚记得
这个例子。
哈葛德《三千年艳尸
记》第五章结尾刻意描写鳄鱼和
狮子的搏斗,
对小孩子说来,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紧
p>
张得使他眼瞪口开、气也不敢透的。林纾译文的下半段是这样:
“
然狮之
后爪已及鰐鱼之颈,如人之脱手套,力拔而出之。少须,狮首俯鰐鱼之身作异声,
而鰐鱼
亦侧其齿,尚陷入狮股,狮腹为鰐所咬亦几裂。如是战斗,为余生平所未睹者。
”
狮子抓住鳄鱼的脖子,决不会整个
爪子象陷在烂泥里似的,为什么
“
如人之脱手套
”?
鳄鱼的
牙齿既然
“
陷入狮股
”?
物理和生理上都不可能去
“
咬狮腹
”
。我无论
如何想不明白,家里的大人
也解答不来。而且这场恶狠狠的打架怎样了局
?
谁输谁贏,还是同归于尽
?
鳄鱼和狮子的死
活,比起男女主角的悲欢,是我更关怀的问题。书里并未明白交代,我真
觉得心痒难搔,恨
不能知道原文是否照样糊涂了事
[12]
p>
。
我开始能读原文,
总先找林纾译过的小说
来读。
后来,
我的阅读能力增进了,
我
也听到舆论指摘林译的误漏百出,
就不再而也不屑再看它。
它只
成
为我生命里累积的前尘旧蜕的一部分了。
最近,偶尔翻开一本林译小说,出
于意外,它居然还没有丧失吸引力。我不但把它看完,并
且接二连三,重温了大部分的林
译,
发现许多都值得重读,尽管漏译误译随处都是。我试找
同一
作品的后出的一无疑也是比较
“
忠实
”
的一译本来读,譬如孟德斯鸠和迭更司的小说,就
觉得宁可读原
文。这是一个颇耐玩味的事实。当然,能读原文以后,再来看错误的译本,有
时也不失为
一种消遣。有人说,
译本愈糟糕愈有趣。我们对照着原本,
看翻
译者如何异想天
开,把胡猜乱测来填补理解上的空白,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简直象一位
“
超现实主义
”
的诗
人
[13]
。
< br>但是,
我对林译的兴味绝非想找些岔子,
以资笑柄谈助,
而林纾译本里不忠实或
“
讹
”
的地方也并不完全由于他的助手们语文程度低浅、不够理解原文。举一两
个例来说明。
< br>《滑稽外史》第一七章写时装店里女店员的领班那格女士听见顾客说她是
“
老妪
”
,险些气破
肚
子,回到缝纫室里,披头散发,大吵大闹,把满腔妒愤都发泄在年轻貌美的加德身上,她
手下的许多女孩子也附和着。林纾译文里有下面的一节:
“
那格
……
始笑而终哭,
哭声似带讴歌。
曰:
p>
?
嗟乎!
吾来十五年,
楼中咸谓我如名花之鲜妍
?——
歌时,顿其左足,曰:
p>
?
嗟夫天!
?
又顿
其右足,曰:
?
嗟夫天
!
十五年中未被人轻贱。竟有骚狐
奔我前,辱我令我肝肠颤!
< br>?”
这真是带唱带做的小
丑戏,逗得读者都会发笑。我们忙翻开迭更司原书
(
第一八章<
/p>
)
来看,颇
为失望。略仿林纾的笔调译出
来,大致不过是这样:
?
“
那格女士先狂笑而后嚶然以泣,为
状至辛楚动人。疾呼
曰:
?
十五年来,吾为此楼上下增
光匪少。邀天之祐
?
——
言及此,力顿其左足,复力顿其右足,顿且言曰:
?
吾未尝一日遭辱。
胡意今日为此婢所卖
!
p>
其用心诡鄙极矣!其行事实玷吾侪,知礼义者无勿耻之。吾憎之贱之,
然而吾心伤矣!吾心滋伤矣!
?”
那段
“
似带
讴歌
”
的顺口溜是林纾对原文的加工改造,绝不会由于助手的误
解或曲解。他一定
觉得迭更司的描写还不够淋漓尽致,
所以浓浓
地渲染一下,
增添了人物和情景的可笑。
批评
< br>家和文学史家承认林纾颇能表达迭更司的风趣,
但从这个例子看来,
他不仅如此,
而往往是
捐助自己的
< br>“
谐谑
”
,为迭更司的幽默加油
加酱
[14]
。不妨从《滑稽外史》里再举一例,见于
第三三章
(
迭更司原书第三四章
)
:
“
司圭尔先生
……
顾老而夫曰:
?
此为吾子小瓦克
福
……
君
但
观其肥硕,至于莫能容其衣。
其肥乃曰甚,至于衣缝裂而铜钮
断。
?
乃按其子之首,处处以指戟其身
,曰:
?
此肉也。
?
< br>又
戟之曰:
?
此亦肉,肉韧而坚
。今吾试引其皮,乃附肉不能起。
?
方司圭尔引皮时,而小瓦克
福已大哭,摩其肌曰:
?
翁乃苦我
p>
!?
司圭尔先生曰:
?
彼尚未饱。若饱食者,則力聚而气张,虽
有瓦屋,乃不能閟其身。
< br>……
君试观其泪中乃有牛羊之脂,由食足也。
”
这一节的译笔也很生动。不过迭更
司只写司圭尔
“
处处戟其身
”
,只写他说那胖小于若吃了午
饭,
屋子就关不上
门,
只写他说儿子眼泪是油脂
(oillness)
,
什么
“
按其子之首
p>
”
、
“
力聚而气张
”
、
“
牛羊之
脂,由食足也
”
等等都出于林纾的锦上添花。更值得注意的是,
迭更司笔下的小瓦克
福只
“
大哭摩肌<
/p>
”
,没有讲话。
“
翁乃苦我
”
这句怨言是林纾凭空穿插进去的,添个波折,使场
面平衡;否则司圭尔一个人滔滔独白,他儿子那方面便显得呆板冷落了。换句话说,林纾
认
为原文美中不足,这里补充一下,那里润饰一下,因而语言更具体、情景更活泼,整个
描述
笔酣墨饱。不由我们不联想起他崇拜的司马迁在《史记》里对过去记传的润色或增饰
[15]
。
林纾写过不少小说,
并且要采用
“
西人哈葛德
”
和
“
迭更先生
< br>”
的笔法来写小说
[16]
。<
/p>
他在翻译时,
碰见他心目中认为是原作的弱笔或败笔,
不免手痒难熬,
抢过作者的笔代他去写。
从翻译的
角度判断,这当然也是
“
讹
”
。尽管添改得很好,终变换了本来面目,何况添改处不会一一都
妥当。
方才引的一节算是改得好的,
上面那格女
士带哭带唱的一节就有问题。
那格确是一个
丑角,这场哭吵也确
有做作矫饰的成分。但是,假如她有腔无调地
“
讴歌
”
起来,那显然是在
做戏,
表示她的哭泣压根儿是假装的,
她就制造不成紧张局面了,
她
的同伙和她的对头不会
把她的发脾气当真了,
不仅我们读着要笑
,
那些人当场也忍不住要笑了。
李贽评论
《琵琶记》
[17]
里写考试那一出说:
“
太戏
!
不象
!”
又说:
“
戏则戏矣,倒须似真
,若真反不妨似戏也。
”
林
纾的改笔夸
张过火,
也许不失为插科打诨的游戏文章,
可是损害了入情入理
的写实,
正所谓
“
太戏
!
不象
!”
了。
大家一向都知道林译
删节原作,
似乎没注意它也象上面所说的那样增补原作。
这类增
补,
在
比较用心的前期林译里,
尤其在
迭更司和欧文的译本里,
出现得很多。
或则加一个比喻,使
p>
描叙愈有风趣,例如《拊掌录》里《睡洞》
:
“……
而笨者读不上口,先生则以夏楚助之,使力跃字沟而过。
”
原文只仿佛杜甫《漫成》诗所说
“<
/p>
读书难字过
”
,并无
“
力跃字沟
”
这个新奇的形象。又
或则引
申几句议论,使含意更能显豁,例如《贼史》第二章:
“
凡遇无
名而死之儿,医生则曰:
?
吾剖腹视之,其中殊无物。
?
外史氏曰:
?
儿之死
,正以腹中
无物耳
!
有物又焉能死
p>
?”“
外史氏曰
”
云云在原文是括弧里的附属短句,译成文言只等于:
“
此
语殆非妄
”
。作为翻译,这种增补是不足为训
的,但从修辞学或文章作法的观点来说,它常
常可以启发心思。
林纾反复说外国小说
“
处处均得古文义法
”
,
“
天下文人之脑力,
虽欧亚之隔,
亦未有不同者
”
,又把《左传》
、
《史记》等和迭更司、森彼得的叙事来比
拟
[18]
,并不是在讲
空话。他确按
照他的了解,在译文里有节制地掺进评点家所谓
“
顿荡
”
、
“
波澜
”
、
“
画龙点睛
”
、
“
颊上添毫
”
之笔,
使作品更符合
“
古文义法
”[19]
。
一个能写作或自信能写作的人从事文学翻译,
难保不象林纾那样的手痒,他
根据自己的写作标准,要充当原作者的
“
诤友
< br>”
,自以为有点铁
成金或以石攻玉的义务和权利,
把翻译变成借体寄生的、
东鳞西爪的写作。
在
各国翻译史里,
尤其在早期,
都找得着可和林纾作伴的人
[20]
。
正确认识翻译的性质,
严肃执行翻译的任务,
能写作的翻译者就会有克己工夫,
< br>抑止不适当的写作冲动,
也许还会鄙视林纾的经不起引诱。
但是,
正象背着家庭负担和社会责任的成年人偶而羡慕小孩子的放肆率真,
某些翻译家有时
会暗恨自己不能象林纾那样大胆放手的,我猜想。
上面所引司圭尔
的话:
“
君但观其肥硕,至于莫能容其衣
”
,应该是
“
至于其衣莫能容
”
或
“
至莫
能容于其衣
”
。这类颠倒讹脱在林译里相当普遍
,看来不能一概归咎于排印的疏忽。林纾
“
译
< br>书
”
的速度是他引以自豪的,也实在是惊人的
[21]
。不过,下笔如飞、文不加点有它的代价。
除掉造句松懈、
用字冗赘以外,
字句的脱漏错误无疑是代价的
一部分。
就象前引《三千年艳
尸记》那一节里:
“
而鳄鱼亦侧其齿,尚陷入狮股
”(
< br>照原来的断句
)
,也很费解,根据原作推
断,大约漏了一个
“
身
”
p>
字:
“
鳄鱼亦侧其身,齿尚陷入狮股。
p>
”
又象《巴黎茶花女遗事》
。
“
余
转觉忿怒马克揶揄之心,
逐渐为欢爱之心渐推渐远
”
,
“
p>
逐渐
”
两字显然是衍文,
< br>似乎本来想写
“
逐渐为欢爱之心愈推愈远
”
,中途变计,而忘掉把全句调整。至于那种常见的不很利落的句
型,例如:
“
然马克家日间谈宴,非十余人马克不适
”(
《巴黎茶花女遗事》
)
,
“
我所求于兄者,
不过
求兄加礼此老
”(
《迦茵小传》第四章
)
,
“
吾自思宜作何者,讵即久候于此
,因思不如窃
马而逃
”(
《大食故宫余
载
·
记帅府之缚游兵》
)
,它已经不能算是衔文,而属于刘知几所谓
“
省
p>
字
”
和
“
点烦
”
的范围了
(
p>
《史通》
:内篇《叙事》
、外篇《点烦》<
/p>
)
。排印之误不会没有,但有时
一定由于
原稿的字迹潦草。最特出的例是
《洪罕女郎传》的男主角
Qua
ritch
,名字在全部译
本里出现几百次,都作
“
爪立支
”
,
“
爪
”
字准是
“
瓜
”
字,
草书形近致误。
这里不妨摘录民国元年
至六年主编
p>
《小说月报》
的恽树珏先生给我父亲的一封信,
信是民国三年十月二十九日写的,
末了讲到林纾说:
“
p>
近此公有《哀吹录》四篇,售与敝报。弟以其名足震俗,漫为登录
[
22]
。
就中杜撰字不少:
?
翻筋斗
?
曰
?
翻滚斗
?
,
?
炊烟
?
曰
?
丝烟
?
。弟不自量,妄为窜易。以我见侯官文
p>
字,此为劣矣
!”
这几句话不仅写出林纾匆
忙草率,连稿子上显著的
“
杜撰字
”<
/p>
或别字都没改正,
而且无意中流露出刊物编者对投稿的名作家常抱
的典型的两面态度。
在
“
讹
”
字这个问题上,大家一向对林纾从宽发落,而严厉责备他的助手。林纾自己也早把责
任推得干净:
“
鄙人不审西文,
但
能笔达,
即有讹错,
均出不知
”(
p>
《西利亚郡主别传
·
序》
< br>)[23]
。
这不等于开脱自己是
“
不知者无罪
”
么
< br>?
假如我前面没有讲错,
那末林译的
“
讹
”
决不能完全怪助
手,而
“
讹
”
里最具特色的成分正出于林纾本人的明知故犯。也恰恰是这部分的
“
讹
”
起了一些
抗腐作
用,
林译多少因此而免于全被淘汰。
试看林纾的主要助手魏易单
独翻译的迭更司
《二
城故事》
(
《庸言》第一卷十三号起连载
)
,它就只有林
、魏合作时那种删改的
“
讹
”
,却没有
合作时那种增改的
“
< br>讹
”
。
林译有些地方,
看来助手们不至于
“
讹错
”
,
倒是
“
笔达
”
者
“
信
笔行之
”
,
不加思索,没体味出原话里
的机锋。
《滑稽外史》一四章
(
原书一
五章
)
里番尼那封信是历来
传诵的.林
纾把第一句笔达如下,没有加上他惯用的密圈来表示欣赏和领会:
“
先生足下:吾父命我以书与君。医
生言吾父股必中断,腕不能书,故命我书之。
”
无端添进一个
“
腕
”
字,
真是画蛇添足
!
对能读原文的人说来,
迭更司这里的句法
(…the doctors
considering it
doubtful whether he will ever recover the use of
his legs which prevents his
holding a p
en)
差不多防止了添进
“
腕
”
或
“
手
”
字的任何可能性。迭更司赏识的盖司吉尔夫人
(M
rs
.
Gaskell)
在她的小说里有相类的笑话,一位老先生代他的妻子写信,说
“
她的脚脖子
扭了筋,
拿不起笔
”(she being indisposed with sprained ankle
,
which quite
incapacitated her
from holding pen)[24]
。唐代一个有名的话柄是:
“
李安期<
/p>
……
看判曰:
?
书稍弱。
?
选人对曰:
?
昨坠马伤足。
?
安期曰:
?
损足何废好书
!”(
《太平广记》卷二
五〇引《朝野佥载》
)
。林纾从容
一些
,准会想起它来,也许就改译为
“
股必中断,不能作书
”
或
“
足胫难复原,不
复能执笔
”
,
不但加圈,并且加注了<
/p>
[25]
。当然,助手们的外文程度都很平常,事先准备也不一定
充分,
临时对本口述,又碰上这位应声直书的
“
笔达
”
者,不给与迟疑和考虑的间隙。忙中有错,口<
/p>
述者会看错说错,
笔达者难保不听错写错,
助手们事后显然也没有校核过林纾的写稿。
在那
些情况下,不
犯
“
讹错
”
才
真是奇迹。不过,苛责林纾助手们的人很容易忽视或忘记翻译这门
艺业的特点。
我们研究一部文学作品,
事实上往往不能够而且不需要一字一句都透彻了
解的。
有些字、词、句以至无关重要的章节都可以不求甚解,我们一样写得出头头是道的
论文,完
全不必声明对某字、
某句和某节缺乏了解,以表示自己
特别诚实。
翻译可就不同。
原作里没
有
一个字可以滑溜过去,
没有一处困难躲闪得了。
一部作品读起来
很顺畅容易,
到翻译就会
出现疑难,而这种疑难常常并非翻翻字
典所能解决。不能解决而回避,那就是任意删节的
“
讹
”
,不肯躲避而强解,
那又是胡猜乱测的
“
讹
”
。翻译者蒙了
“
反逆者
”
的
恶名,
却最不会制造
烟幕来掩饰自己的无知和误解。譬如《滑稽
外史》原书第三五章说赤利伯尔弟兄是
“German
-
mer chants”
,林译第三四章译为
“
德国巨商
”
。我们一般也是那样理解
的,除非仔
细再想一想。迭更司决不把德国人作为英国社会的救星
[26]
,同时,在十九世纪描述本国生
活的英国小说里,异
言异服的外国角色只是笑柄
[27]
,而赤利伯尔的姓氏和举止
是道地的英
国人。那个平常的称谓此地有一个现代不常用的意义:不指
< br>“
德国巨商
”
,而指和德国做生
意
的进出口商人
[28]
。
写文章谈论
《滑稽外史》
时,
只要不根据误解来证明迭更司是个德国迷,
我们的无知很可能免于暴露,翻译《滑稽
外史》时,就不那么安全了。
<
/p>
所以,林纾助手的许多
“
讹错
”
,都还可以原谅。使我诧异的只是他们教林纾加添的注解和申
说,那一定经过一番调查研究的。举两个我认为最离奇的例。
《黑太子南征
录》
[29]
第五章:
“
彼马上呼我为
?
乌弗黎
?(
注:法兰西语,犹言
?
工人
?)
,且作势,令我辟此双扉。我为之启关,
彼则
曰:
?
懋尔西
?(
注:系不规则之英语
)
。
”
《孝女耐儿传》第五一章:
“
白拉司曰:
?
汝大能
作雅谑
,
而又精于动物学,
何也
?
汝殆为第一等之小丑
!?
英文
Buffoon
滑稽也,
Bufon
癞蟆也,
白拉司本称圭而伯为
?
滑稽
?
,音吐模糊,遂成
?
癞蟆
?
。
”
< br>把
“
开门
”(ouv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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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
“
工人
”(ou
vrier)
混为
一字,
不去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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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把也是
“
法兰西语
”
的
“
谢谢
< br>”(mer ci)
解释为
“
不
规则之英语
”
呢
?
法国一
位
“
动物学
”
家的姓和
“
小丑
”
那个字声音相近,
雨果的诗里就也把它们押韵打
趣
[30]
,
不知道布
封这个人,不足为奇,为什么硬改了他的本姓
(Buffon)
去牵合拉丁文和意大利文的
“
癞
蟆
”(bufo
,
bufone)<
/p>
,以致法国的动物学大家化为罗马的两栖小动物呢
?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
梦》第三幕第一景写一个角色遭了魔术的禁咒,变成驴首
人身,他的伙伴大为惊讶说:
“
天
呀<
/p>
!
你是经过了翻译了
”(Thou
art
transtated)
。那句话可以应用在这个例子上。
林纾四十四五岁,在逛石鼓山的船
上,开始翻译,他不断译书,直到逝世,共译一百七十余
种作品,几乎全是小说
[31]
。传说他也可能翻译基督教《圣经》
[
32]
。据我这次不很完备的
浏览,他接近三十年的翻译生涯显
明地分为两个时期。
“
癸丑三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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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年
)
译完的《离恨
天》算得前后两期之间的界标。在它以前,林译十之七八都很醒目,在它以后,译笔逐渐退
步,色彩枯暗,劲头松懈,使读者厌倦。这并非因为后期林译里缺乏出色的原作。分明也有
塞万提斯的《魔侠传》
,有孟德斯鸠的《鱼雁抉微》等书。不幸经过林纾六
十岁后没精打采
的译笔,它们恰象《鱼雁抉微》里所嘲笑的神学著作,仿佛能和安眠药比
赛功效
[33]
。塞万
提斯的生气勃勃
、浩瀚流走的原文和林纾的死气沉沉、支离纠绕的译文,孟德斯鸠的
“
< br>神
笔
”(
《鱼雁抉微
·
序》
,
《东方杂志》第
一二卷九号
)
和林译的钝笔,成为残酷的对照。说也奇
怪,同一个哈葛德的作品,后期译的《铁盒头颅》之类,也比前期所译他的任何一部书读起
来沉闷。
袁枚论诗所说
“
老手颓唐
”
那四个字
(
《小仓山房诗集》
卷二。
《续诗品.
辨微》
又
《随
园诗话》卷一
)
,完全可以借评后期林译:一个老手或能手不肯或不能再费心
卖力,只依仗
积累的一点儿熟练来搪塞敷衍。
前期的翻译使我们
想象出一个精神饱满而又集中的林纾,
兴
高采烈,
随时随地准备表演一下他的写作技巧。
后期翻译所产生的印象是,
一个困倦的老人
机械地以疲乏的手指驱使着退了锋的秃笔,要达到
“
一时千言
”
的指标。
他对所译的作品不再
欣赏,也不甚感觉兴趣,除非是博取稿费的兴趣。换句话说,这种翻
译只是林纾的
“
造币厂
”
承应的一项买卖
[34]
,形式上是把外文作品转变
为中文作品,而实质上等于把外国货色转变
为中国货币。
林纾前
后期翻译在态度上的不同,
从这一点看得出来。
他前期的译本绝
大多数
有自序或旁人序,有跋,有《小引》
,有《达旨》
,有《例言》
,有《译余剩语》
,有《短评数
则》
,有自己和旁人所题的诗、词,在译文里还时常附加按语和
评语。这种种都对原作的意
义或艺术作了阐明或赏析。尽管讲的话不免迂腐和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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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露的态度是郑重的、热情的。他
和他翻译的东西关系亲密,
甚至感情冲动得暂停那支落纸如飞的笔,
腾出工夫来擦眼泪
[35]
。
在后期译本里,
这些点缀品或附属品大大地减削。
题诗和题词完全绝迹,卷头语例如《孝友
镜》的《译余小识》
,评语例如《烟火马》第二章里一连串的
“
可笑
!”
可笑极矣
!”
令人绝倒
!”
等
等,也极少出现,甚至象《金台春梦录》
,以北京为背景,涉及
中国风土和掌故,也不能刺
激他发表感想。他不象以前那样亲热、隆重地对待他所译的作
品。他的整个态度显得随便,
竟可以说是冷淡、漠不关心。假如翻译工作是
“
文学因缘
”
,那末林纾后
期的翻译就颇象他自
己的书名
“
冰雪因
缘
”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