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truction-碧海潮生曲
妈相信,在美国,任何梦想都能成为事实。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开家餐馆,
< br>
或者在政府部门工作,以期得到很高的退休待遇。你可以不用付一个子儿的现金
,
就可以买到一幢房子。你有可能发财,也有可能出人头地,
反正,到处是机会。
在我九岁时,妈就对我说:
“你也能成为天才。你会样样事都应付得很出色的。
琳达姨算什么?她那女儿,只不过心眼多一点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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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将一切未遂的心愿、希望,都寄托在美国这片土地上。她是在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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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来到美
国的。在中国,她丧失
了一切:双亲,家园,她的前夫和一对孪生女儿。但她对过
去
的一切,从不用悲恸的目光去回顾,眼前,她有太多的打算,以便将生活安排得
更好。
二
至于我将成为哪方面的天才,妈并不急于立时拍板定案。起初,她认为我完全
可以成为个中国的秀兰
?
邓波儿。我们不放过电视里的秀兰
?
邓波儿的旧片子,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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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这时,妈便会抬起我的手臂往屏幕频频挥动:
< br>“你——看,
”这用的是汉语。而
我,也确实看见秀兰摆出轻盈的舞姿,或演唱一支水手歌,有时,则将嘴唇撅成个
圆圆的“0”字,说一声“哦,我的上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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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屏幕上的秀兰双目满噙着晶莹的泪珠时,妈又说了:
“你看,你早就会哭了。
哭不需要什么天才!
”
立时,妈有了培养目标了。她把我带去我们附近一家美容培训班开办的理发店,
把我交到一个学员手里。这个学生,甚至连剪刀都拿不像,经她一番折腾,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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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成了一堆稀浓不均的鬈曲的乱草堆。妈伤心地说:
“你看着,像个中国黑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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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容培训班的指导老师不得不亲自出马,再操起剪刀来修理我头上那湿漉漉的
一团。
“彼得
?
潘的式样,近日是非常时行的。
”那位指导老师向妈吹嘘着。
我的头发,已剪成个男孩子样,前面留着浓密的、直至眉毛的刘海。我挺喜
欢
这次理发,它令我确信,我将前途无量。
确实刚开始,我跟妈一样兴奋,或许要更兴奋。我憧憬着自己种种各不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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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形象,犹如一位已在天幕侧摆好优美姿势的芭蕾舞演员,只等着音乐的腾起,
即踮起足尖翩然起舞。我就像降生在马槽里的圣婴,是从南瓜马车上下来
的灰姑娘??
反正我觉得,我立时会变得十分完美:父母会称
赞我,我再不会挨骂,我会应
有尽有,不用为着没有能得到某样心想的东西而赌气不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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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看来,天才本身对我,颇有点不耐烦了:
“你再不成才,我就
走了,再也
不来光顾你了,
”它警告
着,
“这一来,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
每天晚饭后,我和妈就坐在厨房桌边,她每天给我作一些智力测试,这些测试
题目,是她从《信不信由你》
、
《好管家》
、
《读者文摘》等杂志里收罗来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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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洗澡间里,我们有一大堆这样的旧杂志,那是妈从她做清洁工
的那些住户家里
要来的。每周,她为好几户住户做清洁工。因
此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旧杂志,她从中
搜寻着各种有关天才孩子的智力培养和他们成才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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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这种测试的当晚,她就给我讲了一个三岁神童的故事,他能诸熟地背出各
州的首府,甚至大部分欧洲国家的名字。另一位教师证明,这小男孩能正确无
误地
拼出外国城市的名字。
“芬兰的首都是哪?”于是,母亲当场对我开始测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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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呀,我只知道加州的首府!因为我们在唐人街上住的街名,就叫萨克拉曼多。
“乃洛比!
”我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所能想象得
出的最奇特的外国字。
测试的题目越来越复杂了:心算乘法,
在一叠扑克牌里抽出红心皇后,做倒立
动作,预测洛杉矶、纽约和伦敦的气温。
还有一次,妈让我读三分钟《圣经》
,然后说出我所读过的内容。
< br>“现在,耶
和华非有丰富的财富和荣誉??妈,我只记
得这一句。
”
再次看到妈失望的眼神
之后,我内心对成才的激动和向往,也消遁了。我开始
憎恨这
样的测试,每一次都是以满怀希望开始,以失望而告终。那晚上床之前,我
站在浴室的洗脸盆镜子前,看到一张普普通通,毫无出众之处的哭丧着的脸——我
< br>
哭了。我尖叫着,跺脚,就像一只发怒的小兽,拼命去抓镜中那个丑女孩的脸。
随后,忽然我似乎这才发现了真正的天才的自己,镜中的女孩
,闪眨着聪明强
硬的目光看着我,一个新的念头从我心里升起
:我就是我,我不愿让她来任意改变
我。我向自己起誓,我要永远保持原来的我。
所以后来,每当妈再要我做什么测试时,我便做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将手
肘撑在桌上,头懒懒地倚在上面,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事实上,我也实在无
法专心。当妈又开始她的测试课时,我便开始专心倾听迷雾茫茫的海
湾处的浪涛声,
那沉闷的声响,颇似一条在气喘吁吁奔跑的母
牛。几次下来,妈放弃了对我的测试。
两三个月安然无事地过
去了,其间,再没提一个有关“天才”的字眼了。一天,
妈在
看电视,那是艾德
?
索利凡的专题节目,一个小女孩正在表演钢
琴独奏。这是
台很旧的电视机,发出的声音时响时轻,有时甚
至还会停顿。每每它哑巴的时候,
妈就要起身去调整它,待她
还没走到电视机前,电视机又讲话了,于是就像故意要
作弄她
一番似的,反正她一离沙发,电视就出声了,她一坐下,艾德就变哑巴。最
后,妈索性守在电视机边,将手按在键盘上。
电视里的琴声似令她着迷了,只见演奏者既有力,又柔和地敲着琴键,突地,
一阵密切铿锵的琶音倾泻而下,犹如决堤的洪水,翻江倒海地奔腾起来,只见她手
腕一抬,那激动急骤的旋律顿时烟消云散了,那含有诗意、温存的音
符,从她手指
尖下飘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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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
”我妈说着,急促地把我叫到电视机前。
我马上领会了,妈为什么这样深深地被琴声迷住。原来,那个正在向观众行
屈
膝礼的演奏者,不过只八九岁的光景。而且同样是一个留着
彼得
?
潘发式的中国女
孩子。她穿着蓬松的白色短裙,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康乃馨。在她优雅地行礼时,
既有秀兰
?
邓波儿的活泼,又持
典型的中国式的谦和。
我们家反正没有钢琴,也没有钱买钢琴
,所以,当妈一再将这个小钢琴家作话
题时,我竟失却了警惕,大咧咧地说起大话了。
“弹倒弹得不错,就是怎么她自己不跟着唱。
”我妈对我批评着那个女孩子。
“你要求太高了,
”我一不小心说溜
了嘴!
“她弹得蛮不错了。虽然说不上最
好,但至少,她已很下过一番苦功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果然,妈抓住我小辫子了。
“所以呀,
< br>”她说,
“可你,连一点苦功都不肯下。
”
她有点愠怒地拉长着脸,又回到沙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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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的那个中国女孩子,也重番坐下再弹了一曲《安尼托拉的舞蹈》
,是由
格林卡作曲的。我之所以印象这么深,是因为后来,
我花了很大功夫去学习弹奏它。
三天后,妈给我制定了一张钢
琴课和练琴的课程表。原来,她已跟我们公寓里
一楼的一位退
休钢琴教师商量妥,妈免费为他做清洁工,作为互惠,他则免费为我
教授钢琴,而且每天下午的四点到六点,将他的琴供我练习。
当妈把她的计划告诉我时,我即感头皮发麻,有一种被送进炼狱的感觉。
“我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嘛!我本来就不是神童,我永远也成不了天才!我不会
弹钢琴,学也学不会。哪怕你给我一百万元,我也永远上不了
电视!
”我哭着嚷着,
跺着脚。
妈当即给了我一个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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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你做什么天才,
”她厉声叱责着我,
“只要你
尽力就行了。还不都是为了要你好!难道是我要你
做什么天才的?你成了天才,我
有什么好处!哼,我这样操心
,到底是为的什么呀!
”
“没有良心
!
”我听见她用汉语狠狠地嘟哝了一句,
“要是她的天分有她脾
气
这般大就好了,她早就可以出人头地了!
< br>”
那个钟先生,我私下称他为老钟,是个很古怪的老头
。他似已很老很老了,头
顶秃得光光的,戴着副啤酒瓶底一样
厚的眼镜,在层层叠叠的圈圈里,一双眼睛整
日像昏昏欲睡的
样子。他常常会悠然地对着一支看不见的乐队,指挥着听不见的音
乐。但我想,他一定没我想象的那般老朽,因为他还有个妈妈。而且,他还没有结
婚吧。
那钟老太,可真让我够受了。
她身上带有一股怪味,那种??尿骚味。她的手
指看着就像是
烂桃子的感觉。一次我在冰箱后边摸到过一只这样的烂桃子,当我捡
起它时,那层皮,就滑漉漉地脱落了下来。
< br>我很快就明白了,老钟为什么只好退休。原来他是个聋子。
“像贝多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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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常常喜欢扯大嗓门说话,
“我们俩都是只用心来倾听!
”他如此自诩着,说毕,
依旧陶醉在对无人无声乐队的指挥中,如痴如醉地挥动着他的手臂。
我们的课程是这样进行的。他先打开琴谱,指着各种不同的标记,向我解释
着
它们各自代表的意义:
“这是高音
谱号!低音谱号!没有升号和降号的,就是
C
调。
喏,跟着我。
”
随后他弹了几个
C
调音阶,一组简单的和弦,
然后似受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所激
动,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了
更多的和弦,仿佛是感情的迸发和泛滥,他弹出了令人
神魂震
荡、形销骨立的颤音,接着又加进了低音,整个气氛,颇有一种豪迈的,雷
霆万钧的浑厚气概。
我就跟着他,先
是简单的音阶和和弦,接着,就有点胡闹了,只是些杂乱的噪
声,那声音,活像一只猫在垃圾洞顶上窜蹦不停。老钟却大声叫好:
“好!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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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学会掌握弹奏的速度。
”
他这一说,倒让我发现了,他的目力也不行了,来不及对照谱子来核准我有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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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出正确的音符。他的目光要比我弹奏的速度慢半拍。他在教我弹奏琶音时,便
在
我手腕处放上几个硬币,以此训练我的手腕保持平衡。在弹
奏和弦时,则要求我的
手握成个空圆弧状,有如手心里握着一
只苹果。然后,他又示范给我看,如何令每
一个手指,都像一个独立的小兵似的,服从大脑的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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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教会我这一整套技巧时,我也学会了如何偷懒,并掩盖自己的失误。如果
我按错了一个琴键,我从来不去纠正,只是坦然地接着往下弹。而老钟,则自
顾往
下指挥着他自己的无声的音乐。
或许,我确实没有好好地下过功夫,否则,我想我极有可能在这方面有所作为
的;或许我真的会成为一个少年钢琴家。就我这样学钢琴,也很快地掌握
了基本的
要领和技巧。可我实在太执拗,那么顽固地拒绝与众
不同,所以我只学会弹震耳欲
聋的前奏曲和最最不和谐的赞美诗。
我就这样我行我素地学了一年。一天礼拜结束后,听到妈和琳达姨正在互相用
一种炫耀的口气吹嘘着各自的女儿。
“哎,薇弗莱捧回来的奖品实在太多了,
”琳达姨以一种似是抱怨,实在是夸
耀的口吻说,
“她自己整天只顾着下棋,我可忙
坏了。每天,就光擦拭她捧回的那
些奖品,就够我忙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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